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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,我们的手表情结,实则是战友情结。意义重大,甚至悲壮!

发布日期:2025-11-22 06:10:04 点击次数:136

手表情结

薛晓康

手表,对于当今的许多人来说,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了,我本人也有好些年都不戴手表了,因为在手机上看时间显然更为方便,也习以为常了。但对于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之前在军营里服役的军人,手表算是一件高档的奢侈品,戴手表则使人显出很时尚的优越感,甚至能使人体现出精神和富有的特殊气质。那时候,如果你赠送给别人一支手表,比如送给家人,送给情侣,送给战友,那都是极单纯干净的真挚情感表达方式,跟后来有些人的所谓“行贿”行为的性质毫无关联。

最近一段日子里,经常有战友前来跟我相聚,畅谈回忆自己曾经在军营里的桩桩往事。我注意到,战友们在言谈中,几乎都会提到关于“手表”的零星片段。我认真地听,默默地记,不禁勾起我的一些往事记忆,决定从他们的讲述中选出几个小片段记录下来,以此表达我们对军旅岁月的一种怀念之情。

我是1969年3月入伍的“后门”小兵,分配到陆军第50军148师444团1营机炮1连当司号员,次年调到师无线电连。印象深刻的是我去无线电连报到的当天,有两个兵显得无比热情,喜笑颜开地帮我解行李,帮我铺床,忙得不亦乐乎,并且自我介绍,他俩是亲兄弟,哥哥叫王奇生,弟弟叫王奇伟,是原149师的干部子弟,1968年5月入伍的“后门”兵。嗯?两兄弟在同一个连队当兵,我还是头一回见到。我发现他俩都戴着手表,感到很意外,难道他俩是干部?但他俩分明都穿着上衣只有两个兜的军装(干部都穿四个兜的军上衣),显然是战士嘛。一问,王奇生是两瓦电台班的班长,王奇伟是第6台(15瓦电台)的战士报务员,我被分配到跟王奇伟同一个电台。

战友王奇生、王奇伟

空闲时,我好奇地问王奇伟,战士怎么可以戴手表?他告诉我,他哥俩的手表可是有点特别的来历——

那是1969年8月19日,中央军委考虑原18军52师从1950年3月29日开始分批进军西藏,在西藏驻防已经有19年之久,战功卓著,非常辛苦,于是命令52师与驻防四川乐山的50军149师对调防务,并且互换番号。而四川乐山正是52师进军西藏的出发地。

1969年西藏军区在林芝欢迎换防来的149师(改为52师番号)

52师于1969年8月30日开始分批出藏,进驻四川乐山地区,于11月12日全部进驻完毕,并启用陆军第50军149师番号。149师则于1970年1月全部抵达西藏,完成换防任务,并启用西藏军区第52师番号。西藏军区在原52师的师部驻地林芝八一镇,组织了热烈的欢迎仪式。这时正值进入冬季,天气寒冷,刚换成52师番号的师首长们开会商讨了许多事项,比如让指战员们树立“长期建藏、边疆为家”的思想,如何适应习惯高原气候环境和熟悉了解高原地形地貌,注意防冻防病等问题。会上,有人提出有个别干部家属因为突然与丈夫两地分居,一时不习惯,有些不满情绪。师首长对此表示理解,强调要做好干部家属的思想工作,并做出一个让大家意想不到的决定,由师后勤部派人到林芝樟木口岸购买一批价格便宜的瑞士手表,原价卖给本师留守内地的干部家属,以示安抚和慰问。当时在樟木口岸的手表价格远远低于国内生产的手表,一些干部家属非常乐意地接受了,并给自己的子女也买了。这样,王奇生和王奇伟两兄弟便都从他们母亲的手里得到了手表。

王奇生得到的手表是“罗马”,王奇伟得到的手表是“英纳格”,我看着他俩戴的手表,羡慕不已,决定找机会也向我母亲要一支手表。

有个星期天,我请假回了趟家,目的很明确,就是向我母亲要手表。但她不给,说:“手表倒是有,我和你爸早在西藏时就给你买好了,但你现在还是战士,戴手表会引起别人的误解,影响不好,对你的进步也会带来不利。”

我很不高兴,说:“我现在虽然是战士,但我是报务员,电台工作是很讲究时间观念的,有时值班上机需要看准时间,每份收发的电报都要作准确的时间登记。我要戴手表,是工作需要。”

我母亲问:“那你们连队的其他战士报务员戴手表没有?”

我说:“当然有。王奇生和王奇伟两兄弟都戴着手表,那也没有影响他俩的进步,还入党了呢。”

我母亲想了想说:“这样,等你以后入党了,或者提干或者退伍后再给你。要不,至少等你加入了共青团以后再给你,这总行了吧?”

没办法,我只好郁闷地回到连队,跟王奇伟讲了我母亲说的话。他一听,立马帮我写入团申请书,并作为我的入团介绍人,在一个周末的连队共青团组织活动会上,全体团员举手表决通过了我的入团申请。王奇伟悄悄对我开玩笑说:“你小子的入团动机有点不纯,我不会揭发的,但你不要只想着手表的事,还要努力争取入党提干才是正事。”

入党提干对我来说那是以后未知的事,眼下主要是请假回趟家,向我母亲报个喜。我母亲自然知道我的小心思,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表给我,说:“这是当年周总理去印度访问,你爸带领保卫部的人提前化装到印度,去安排布置安全保卫工作。回国前,他特意买了几个小物件,作为纪念品保存的。你爸跟我交代过,这支手表以后要交给你。不过,你现在就急着要,我也只好给你。但你暂时不要让你爸知道,不然的话,他不仅要说我,还会批评教育你。”

我问这只手表值多少钱?我母亲摇头说:“我不告诉你,怕你去跟战友显摆。反正你爸在印度买的时候不算很贵,是用银元买的。当时西藏军区给干部发工资是用银元,后来改为一半银元一半纸币,再后来全改为用纸币。这支表的牌子叫‘劳斯莱斯’,瑞士产的,你别给弄坏了,那我和你爸可不依你。”

我戴上手表,满心欢喜地回到连队,悄悄向王奇生和王奇伟展示,骄傲地告诉他俩,这是瑞士表,叫“劳斯莱斯”。王奇生看了看表,一个劲摇头,说他根本没听说过这种牌子的手表,肯定属于杂牌货,不是名牌手表。

战友王奇生

我不愿跟他争辩,因为我自知争辩不过他,打也打不过他。虽然他兄弟俩是亲兄弟,从小生活在东北地区,但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,却完全不同。弟弟王奇伟的眼睛是那种具有很好聚光效果的小眼睛,给人感觉他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,性情较为随和。哥哥王奇生的长相天生眉清目秀,肤色白稚,性情却耿直火爆,无论是野营拉练还是助民劳动,他都不惜体力,往往见他累得汗流浃背还在玩命坚持。我说他像条真正铁骨铮铮的“东北硬汉”,他却自称为“革命老黄牛”。他最显著的一个特点是争强好胜,满脑理想,看完电影《英雄儿女》后,就跟我说他有朝一日上了战场就是英雄王成;看完电影《金光大道》后,又跟我说他的理想就是今后去农村当劳动模范;看完电影《创业》后,他的理想又变了,说他将来要去大庆油田当新时代的王进喜,甚至在看完朝鲜电影《卖花姑娘》后,他的理想变得令人匪夷所思,竟然说他退伍后就去种花卖花,用卖花的钱来帮助贫苦人家……总之,他的理想总是在不断的变化,你不能不相信他的任何一个说法,否则他会跟你脸红脖子粗地一争到底。

记得有一天晚上,熄灯号吹过以后,兵们在集体大宿舍里躺床睡觉,不知是谁在黑暗中说起关于找女朋友的事,王奇生插嘴说他从没想过这种事。有几个兵表示根本不相信,王奇生争辩了几句便急眼了,一下从床上蹦下来,别人以为他想打架,没想到他光着脚跑到宿舍墙壁上挂的毛主席像跟前,端端立正举起拳头说:“我向毛主席保证,我这一辈子都不找女朋友!”他发誓完后,骄傲地对还在惊讶愣神的兵们说:“这下你们总该相信了吧?只有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才敢这样做!你们敢吗?”结果兵们都被镇住了,全体无语。当然,他后来还是找了女朋友,并且结婚生子了。对此我能理解,始终认定他是一个“脱离了低级趣味”的好战友。

我还记得,有一天王奇生拿着我的手表认真琢磨的情景。他弟弟王奇伟笑着帮我辩解道:“哥,你没听说过的手表品牌多了去了,你怎么就断定晓康的手表是杂牌货?瞎说一气。”

王奇生一瞪眼,说他的断定没有错,并问我:“这手表防震防水吗?”

我实话实说:“不知道。”

王奇生说:“还是的啊?这样,我戴上你的手表,抡抡大锤试试就知道了。”

我吃了一惊:“你想砸我的手表?”

王奇生说不是的,边说边把我的手表戴在他的手腕上,抡起一把大铁锤朝一个废旧轮胎猛砸数下,然后气喘吁吁地放下铁锤,抬腕察看我的手表指针是否错位,说:“嗯,还行,这表防震。但不一定防水,还得检验一下。”

王奇伟在一旁劝解:“哥,这就可以了,别人晓康又没跟你争什么,你说是杂牌表就算是杂牌表嘛,真是的。”

王奇生坚决地一摆手:“你别插嘴,实践出真知,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!晓康,现在咱俩都把自己的手表拿到炊事班,放在蒸馒头的笼屉里蒸一会儿,拿出来再看看表壳内起不起雾。”

我觉得他这个举动太像个顽童,但鉴于他比我大几岁,又是老兵,我只好同意。过了一会儿,馒头蒸熟了,王奇生从笼屉里把两支手表拿出来观察一番后叫道:“嗯,实践证明,咱俩的手表都不是杂牌货,即防震又防水,好表!好表啊!”

王奇伟无奈地苦笑着对我说:“疯了,完全疯了。我哥打小就是这么个德性,没法儿,你别跟他计较。”

王奇生笑道:“这有啥好计较的?我是担心晓康的手表别在野营拉练时被弄坏了,这体现我对战友的关心,这下我就放心了,哈哈哈……”

尽管王奇生已病逝好几年了,但我至今仍在时常怀念他。我从他生前诸多没能最终实现的美好理想中,体会到他身上的那股向善的力量。他顽童般的倔德性始终不改,伴随着他走完人生之路。那一路走过,他从没真正伤害过任何战友,始终坚持以“实践出真知”的标准来待人待事,庄重而严谨地完成了自己。我伤感地怀念他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的同时,也怀念我俩的那两支被放到笼屉里蒸过的手表,就像我俩的心都一起放在笼屉里蒸过那样……

我大弟弟的一个叫于宝的战友来,他见我精神状态不好,问是咋回事?我跟他讲了我对战友王奇生的怀念之情,他沉重地叹息一阵,说这勾起了他关于手表的一段往事——

那是1978年,于宝已经入伍两年,在陆军第69军207师306团高机连当副班长。他们部队驻防在山西大同市卧虎湾,生活条件十分艰苦。有天,团首长把他叫去,当面交代给他一个任务:“团部开会商量,为改善一下我团指战员的文娱生活,现在派你回家探亲,购买一批黑白电视机,发给各个连队。”

薛小壮、于利、于宝

于宝对这个意想不到的任务感到有些为难,说:“我从没买过电视机,只知道那需要购买电视机的专用票证。”

团首长说: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,才选派你回家一趟,算是出公差,请你父亲帮忙想想办法。你父亲是老八路,又在成都军区司令部机关任职,应该有办法。”

于宝想了想,问:“那……那要买几台?”

团首长说:“能买多少就买多少,多了不嫌多,少了不嫌少,当然是越多越好。总之,你要给你爸做做工作,完成好这个任务。”

于宝乘火车回到家后,硬着头皮跟他父亲讲了回来的原因。他父亲感觉很奇怪,这叫啥“任务”?但还是托人帮忙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。于宝说这远远不够,团首长交待过,不是买一台,而是买一批。他父亲不耐烦地说:“我这儿又不是地方的商业部门,能找到票证买到一台就很不错了。你去火车站办个托运寄到你们团部,告诉你们团首长,今后不要再搞这种任务了!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战备训练任务,你赶紧给我返回连队去!”

于宝只好照办。临走时,他鼓足勇气,向他父亲提出想要一支手表。之所以叫“鼓足勇气”,是因他父亲是山东人,性情刚猛,曾在西藏获过“剿匪英雄”和“神枪手”称号,外号“飞毛腿”,平时对子女管教过于严厉,甚至粗暴。于宝记得他和他弟弟上初中时犯了一个错,他父亲大怒,麻利地用背包绳把他两兄弟捆绑起来教训,捆绑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。但他入伍后就一直想要一支手表的念头憋得实在太久了,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对他父亲张了口。他父亲问:“你们连长有手表吗?”

“有。”

“你们排长有手表吗?”

“有。”

“你们班长有手表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你个副班长还戴什么手表?没有!”

眼看父亲发怒了,于宝不敢吭声,带着极度失望和委屈的心情离开了家门。

过了一段时间,部队正在作战前动员,于宝收到父亲寄来的一支上海生产的“宝石花”手表,这个意外惊喜让他兴奋感动无比。可是,他戴上手表没过几天,突然接到军部的一级战备命令,全体人员马上进入阵地,随时准备作战。

部队行动前,于宝写了遗书,连同手表一起包好交给留守人员。他在遗书当中写下这样几句话:“……爸,儿子不会对你说漂亮的感谢话,但儿子在心里永远感谢你。如果儿子在战场上牺牲了,留下的这支手表,它的指针还会发出声响。爸,你听,那声响便是儿子心里想感谢你的话语。请爸放心,儿子不会辜负你的希望,不会给你丢脸……”

当部队进入阵地时(1979年2月16日晚),正值北方天寒地冻的季节。由于紧急移动高射机枪和搬运子弹,使于宝累得一身大汗淋漓,他坐在高射机枪一枪手的位置上严阵待命,阵阵寒风袭来,他的衣领上很快结满了冰茬,一扭动脖子便会发出“咔咔”声响,但他始终坚守岗位。直到第二天,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的总攻正式打响,这时他才反应过来,他们部队为何要在此刻昼夜密切监视北面国境线的任何动静。他在随时准备作战的那些日日夜夜,经常想到父亲寄给他的那支手表,深切感受到了父亲给予他的温暖和精神激励,并且凭空想象,如果哪天当父亲收到他的遗书和手表时,父亲会是怎样的心情……好在北面无战事,但他至今后悔自己从没当面对父亲说过一句感谢的话,直到父亲病逝他也没有说过……如今,他对于父亲曾经对他的所有严厉斥责,都在他夹杂浑浊泪水中化作一种慈爱的声音,让他怀念到永远……

前些天,有几位战友来聚,跟我聊到我们当年共同参战的诸多细节,并从中梳理出关于手表的记忆——

冯毅曾是我们148师444团通信连15瓦电台战士报务员,在1979年2月初的一天,我们部队作了战前动员,但奔赴广西前线的具体出发时间尚未确定,只派出几位干部去广州军区打前站,领受作战任务。我考虑冯毅刚过满18周岁的生日,他的家在成都市区,距离营房仅几十里路,于是跟连长梅良彬和指导员陈德川商量,批准冯毅回家探望一天。他严格遵守纪律,第二天便返回了连队。我很满意,表扬了他。我看到他手腕上戴了一支上海牌手表,当时我并没有问那是谁给他的,直到战后他才给我讲了那支手表的来历。

战友冯毅

原来,他家住在市政府机关的宿舍大院里,他在战前回到家的当天,心情显得格外亢奋,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即将要上前线的消息传遍整个院子,但他又不可能挨家挨户地跟院子里的每个人去讲,于是他跑到邻居的一位老红军干部家里,听了那位叔叔对他说了一番勉励的话,他更是感到无比骄傲兴奋。

冯毅回家吃晚饭时,发现父亲沉默寡言,只跟他一起喝了两杯酒。他母亲对他叮嘱了一些话,但他没有注意听,因为此刻他心里正在激烈地琢磨一件事,那就是以什么理由向父亲要一支手表。他想出了两个很实际的理由,一是他在电台工作,戴手表看时间是工作需要;二是万一在战场上部队被打散了,他可以根据手表指针判断方向,以便找到回国的路线。可是,他父亲听完后没有表态,也没有任何举动。他不好再多说什么,心里痒痒地看了看他父亲戴的手表,然后回屋睡觉去了。

半夜,他在睡梦中突然醒来,看见父亲静静地坐在他床边,眯着眼睛端详着他,这把他吓了一跳,心里嘀咕了一声“看我睡觉干什么?烦人!”接着翻过身去,背对着父亲继续睡觉了。清早起床时,他看见枕头边放着一支手表,那正是父亲的上海牌手表。他高兴地戴上手表,匆忙洗漱整理行装,跟家人道别返回营房。

临行时,他母亲突然对他说了一句话:“你上战场可别当俘虏呀。”他说:“我不会的,留下最后一颗手榴弹,跟敌人同归于尽!”站在他身边的姑妈一下嚎啕大哭。他父亲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点头,目送刚戴上手表的儿子远去的身影。就这么,一位父亲想对儿子说的话和满满的父子深情,全都聚在这只手表上了……

几十年后的今天,冯毅深感遗憾地告诉我,他当时太年轻,不醒事,戴上手表后,竟然没有对父亲说一句感谢的话,直到父亲过世他也没说过,而父亲也从没提过手表的事。现在想起来,那一辈的人太朴实,每月工资才几十元,不仅要养活全家人,还要顾及农村老家的人,太不容易了。他父亲省吃俭用,花120元买只手表,其实是很不舍得的。他难过地对我说:“我在参战前夕戴上了手表,只顾着高兴,让父母亲知道我不会给他们丢脸,想让他们知道即将上战场的儿子有多么光荣。我以为这就足够了,根本没有顾及父母亲的心情……”

的确,真正光荣的是我们艰辛的父辈,他们毫无怨言地送子女上战场,那种复杂心情包含着父辈保持尊严的难舍和担心,包含着父辈深藏内心的至爱亲情,承受着也许会与子女就此永别的沉重心理准备。然而,我们这些作为父亲的子女们,到底对自己的父亲理解了多少?今生还剩多少时间来弥补这种理解?

我有一位特别能理解烈士亲属心情的战友,他叫肖保国,原是442团特务连的排长,参战时调到团政治处,负责在战地执行烈士善后工作任务。关于他的主要事迹,我曾在《血色记忆》文章里写过。当他又一次跟我一起回忆那个战场情景时,不禁又讲到了手表。在他接受和亲手安葬的98位烈士(442团和广西边防部队的)当中,只收集到5支手表。手表品牌有上海生产的“上海”、“宝石花”、“钻石”,还有天津生产的“海鸥”,均属于排以上干部的遗物。

战友肖保国

肖保国深知这些遗物的份量,尤其是手表,因为他在对每具烈士遗体包裹前,都要细心检查收集遗物,比如“入党申请书”、“遗书”、“香烟、”“钱币”、“粮票”、“手表”等等。他清楚地记得,每位烈士身上的钱都没有超过10元,有的香烟纸盒里只剩下几支,而最值钱的遗物就是手表。当他小心地从烈士的手腕上取下手表,都要把手表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,然后用方型大手帕包裹好,作好登记。他请广西民兵从老乡家里找来一个小木箱装遗物,为防止手表丢失和损坏,他特意用细绳子把木箱的锁扣位置捆扎牢实。他仿佛觉得烈士的亲属正站在一旁,看着他的一举一动,所以他不能有丝毫马虎,以致他在擦拭那些沾血的手表时,手和心都在微微发颤。

他难过地告诉我,其实烈士们的手表应该不止那几支。有位叫董加法的连长,他的双手都被炸烂了,上哪儿去找他的手表?还有一位烈士的胳膊被炸没了,衣服被炮弹冲击波撕成碎片,只见整个人赤裸着身子悬挂在树上,更是找不到他的任何遗物。

肖保国说他曾经在面对烈士的手表时想过,烈士牺牲前可能还看过手表,以看清准时进入阵地的时间,以看准确发起攻击的时间,但他们现在却永远什么也看不到了。他能做的,只是尽心尽责地保管好这些手表,并且在战后把手表完好无损地留给烈士的亲属。而他不敢想的,是当烈士亲属看到手表后,会是怎样的心情?他实在不敢想,真的不能想,甚至不愿多看一眼那几支手表……

有位叫叶明清的战友来找我,他比我大3岁,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入伍的,也是跟我同年同月同日参战的,官至某交通厅副厅长退休。他在参战时任444团1营2连副连长,攻打扣当山战斗刚打响,由于突发的某种特殊原因,他临危受命,担任代理连长,率领全连英勇作战,终于在次日15时12分跟1连一起攻占了扣当山主峰,荣获了一等功。

战友叶明清

不知怎么,我俩就聊到了手表。我对他说:“当年我很羡慕你,入伍才8个月就入党了,我还在为加入共青团而努力挣表现。后来你都提为排长了,我还是个战士报务员,属于落后分子。那时我年纪太轻,没经验,也不知道别人到底对我有啥意见。”

他连连摆手:“这我知道,别人主要是说你个战士戴手表,洋洋得意,影响不好。但我对你可从没意见啊,那时觉得你戴手表的模样挺潇洒挺可爱的,让我羡慕。你看,我提干后都没戴手表,直到当了副连长才买的手表。我这不是为了装模作样挣表现,而是我在云阳山区的老家很贫困,我舍不得花钱买手表。我一直认为你早该入党,早该提干,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。”

我不好意思地告诉他,实践证明,战士戴手表确实影响个人的进步。记得在一次长途野营拉练时,我还在师无线电连第6台。有天晚上急行军,途中,我感觉肚子阵阵绞痛,我们6台台长罗远友见状,赶紧拉我去上收容车。我断然拒绝,坚持背着背包和冲锋枪朝前赶路。我想到路边方便一下,可又怕掉队,突然裤裆里一热,但我没停住脚步,兜着满裤裆的稀屎继续行军。罗台长被感动得不行,向连部作了汇报,并和骊建华战友一起作为我的入党介绍人,于第二天晚上在连党支部组织会上讨论我的入党申请书。结果举手表决时,举手的人没有过半。有的党员对我提了几点意见,其中一点就是“战士戴手表”。我很沮丧,袁连长悄悄安慰我,让我别泄气,等野营拉练结束后,党支部会很快重新开会讨论的。

叶明清一听,哈哈大笑:“你们罗台长也没经验,在开党支部会议前,应该先私下跟其他党员做做思想工作。像你这样兜着一裤裆稀屎急行军的兵,如果换作是我,那我恐怕也坚持不下来。哈哈哈……你快要笑死我了。要怪只能怪手表,唉,手表、手表,那时候有经济条件能买支手表,确实会让许多人心生羡慕。”

我赶紧说:“打住。千万不能刻意让别人羡慕你,有时羡慕会转化成嫉妒,甚至会转化成矛盾,那是很影响团结的。”

他伏在桌面上大笑:“真没想到,你这家伙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啊……”

那天我俩聊得很开心,我想留他吃晚饭,但他说想早点回去休息一下。我见他脸色不太好,只好跟他道别。临走前,他送给我一张他参战立功的照片。我感叹,那时的我们真是年经帅气啊,转眼间便成了白发老翁。

在这不久后的一天,战友杨国良和冯毅轮番给我打手机喊道:“叶明清走了,他送给你照片,那是他在向你作最后的告别!”

我无语,步态瞬间变得踉踉跄跄。待我清醒过来稳住神,回到家里取出叶明清的照片,给他敬了一杯酒,又敬了一杯酒,再敬了一杯酒……然后铺开稿纸,握住笔开始写这篇文章。

的确,我写的“手表情结”,折射出的实则是“战友情结”。这情结赋予我的战友们的含义实在太多太多,甚至有“悲壮”的含义。但我们所经历过的军旅生涯是光荣的,无论命运的结局如何,我们都会坦然接受。唯有战友情结难以解开,因为那是一个牢牢的、死死的结,千年万年也无法解开……

2025年10月19日

(注: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)

作者简介:

薛晓康:全国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,当代军旅作家代表人物之一。生于西康军营,长在西藏军区保育院,就读于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,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。历任司号员,报务员,电台台长,副连长,干事,西藏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主任,中央电视台军事部编辑等职。作品多次获奖,并译介到国外。

作者:薛晓康